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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人文学科的视角,如何看待人工智能的兴起?AI 对人文领域会产生哪些影响?在人工智能的时代,人类如何自处? 2024 年 11 月 29 日,我们邀请北京大学数字人文研究中心主任王军教授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数字史学研究中心向静主任,结合自己的研究成果,和大家共同探讨这些问题。

以下是分享的文字稿。


王军:从人文视角理解人工智能的出现

非常高兴有这个机会跟大家讨论一些人工智能时代普遍的问题。现在社会上,包括在高校里,都有一种论调:人工智能时代,文科生还有用吗?这个其实已经变成现实了。我们能看到美国哈佛大学已经消减了历史学科的名额,因为报这个学科的人变少了。在中国,我们看到从今年开始高考的文科生也在减少。那么大家可能就有这样一个疑问:AI for science,会助力科学的研究;而 AI for humanity and social science,会削弱文科的研究量。

今天我和向老师会从两个角度来谈:首先站在历史的视角来看今天的人工智能是怎么出现的。当我们有了这样的一个理解后,再来讨论智能环境下的人文研究里,人工智能工具会起到什么作用。我先来谈第一个话题,随后请向老师来谈第二个话题,再之后我们会关于智能时代人类如何自处展开一些讨论。

人工智能所出现的条件,我想大家现在都已经耳熟能详了。李飞飞总结了当今人工智能出现的三大基础条件:算法、算力还有海量数据。我们也都知道智能涌现,就是在海量数据、超大算力的情况下,智能就出现了。虽然它是怎么出现的我们并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深度学习算法、神经网络是支撑这波人工智能出现的一个必要条件。如果我们继续问:如果大数据是人工智能出现的条件,那大数据是怎么来的?那答案可能是因为有了今天的互联网。基于互联网上的海量数据,我们可以用来训练人工智能。如果再追问:互联网是怎么来的呢?如果持续按照这个思路提问,我们能一直会问到现代科学的起点。

这是我刚刚从维基百科上搜来的:科学革命发源于 1543 年哥白尼出版的《天体运行论》,这通常被认为是科学革命的起点。哥白尼的天体论行论提出了日心说,引发了这场科学革命,随后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现代社会由此兴起。如果站在历史视角上继续问:能让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这本小册子广为人知的条件是什么呢?那我们就必然会追溯到 1436 年德国人古腾堡发明的新型印刷机。它带来了大众传播,永久地改变了社会结构。这在科学界是有定论的。

为什么一个小小的印刷术会使得人类直接从中世纪进入现代社会?在古腾堡发明印刷机前,1480 年前后整个西欧大概有 110 个印刷坊,都是手工印刷坊;印刷术发明之后五六十年的时间里,印刷坊的数量翻倍,达到了 271 个,印刷两千万册;而到了 1600 年的时候,已经增长了十倍,印刷量达到了近 2 亿多册。西欧当时的人口只有七千多万,也就是说平均每一个人就已经拥有两到三册图书了。出版物的广泛发行产生了什么效果呢?回望一下中世纪,没有印刷术,纸张跟图书的成本非常高,普通家庭没有条件拥有。当时基督教是普遍的信仰,主要的出版物是圣经,而圣经是用拉丁文写的。由于图书资料难以获取,普通人就得听神父解释圣经,大家对上帝的认识都来自于一个中介的神父。但当图书资料得以大规模发行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了机会直接面对圣经文本。于是每个人对上帝就可以产生自己的想法。这也激发了圣经的大规模的翻译,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在这样一个出版物普遍发行的时代,个人精神得以觉醒。而随着大众传播削减了教会和君主的权威,跨越地理边界和种族群落的思想传播得以实现,随后一系列的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促成了现代社会和国家的形成。 而随着我们每个人拥有的图书的增加,自然就出现了图书馆。图书馆的出现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基石。为什么这么说?图书馆是一个社会的公共设施,通过这个公共设施,社会上的个体将自己的思想积累在此。公共图书馆从诞生开始就是不设任何门槛的,不论种族,不论阶层,不论贫富,都可以来借阅资料。这就是现代社会文明的第一个阶段,纸质文献信息环境。

我们快进到 20 世纪末期,互联网开始走进大众生活。随着浏览器的出现,整个社会开始加速运转,人名快速地进入数字化和网络化的生存环境。数字化网络环境最大的特点就是,信息脱离了物理实体而存在,网络化又使得信息传输克服了距离的障碍。接下来的历史大家都很熟悉了,我们有了 Web 1.0、Web 2.0。2.0 时代有了用户生成内容。由于每个人都可以发表内容、上传数据,网络上的数据得以指数级的增长。而在 Web 2.0 阶段出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代表性产品,就是维基百科。大家观察一下周围的人,包括学校的学生,都很少有人去查百科全书了,是吧?在维基百科出现之前,我们还会依赖中国大百科全书这种请一流的专家所撰写的、有各科门类的词条和专业知识的书籍。那维基百科是怎么形成的呢?任何人都可以对这个词条进行修改,不断地迭代,最终形成对于这个概念、知识的共识,一种集体智慧的知识。我们不妨把这一时代称为 Public Knowledge (公共知识)的时代——把分散在不同学科门类的图书上的知识汇集在一起,成为一个公共的知识体,并凭借网络使得每一个人都可以访问。但是请注意,这个知识体是静态的,需要你去查找、阅读、消化之后再转变成自己对现象的理解,再指导你下一步行动。

从公共知识是怎么样过渡到人工智能的呢?2022 年上半年出现了 ChatGPT,当时一下子引爆了全网。对于普通人来讲,好像一夜之间就出现了一个无所不知的智能问答系统。但实际上在搜索引擎的时代,我们每个人其实已经成为了全量信息的拥有者。打个比方说,大家写论文时都查过 CNKI 知网,平时也可能搜过百度、Google。以 CNKI 来讲,它汇集了近 30 年来中国各个门类所有期刊的全部数据。换句话讲,这 30 年来中国科学界、知识界产生的所有的科技论文都在你的手指下,只不过我们一般只关心我所在学科的具体知识点。但拥有全量信息,是人工智能出现的条件之一。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回顾整个人工智能的发展,从上世纪 60 年代开始,到 2021 年有个拐点,随后就是一个高速发展。那这个拐点是什么呢?我认为是 2021 年 ImageNet 的出现。而 ImageNet 就和我刚才提到的这个华裔科学家李飞飞有非常有密切的关系。她被称为这一波人工智能的教母,主要贡献是在 2012 年构建了一个超大规模的图像库 ImageNet,并且把它开放出来做视觉识别的竞赛。为什么要构建这样一个数据库呢?她博士毕业之后一直在思考怎样能够进一步提升人工智能的水平。当时大家都集中在优化算法的时候,她提出如果没有好的、能够反映真实世界的训练数据的话,算法也是没有用的。所以她提出了一个设想,要构建一个描绘出整个世界的数据集。当时很多人工智能界的顶尖科学家都认为她的方法不可行——当算法还不能识别一个一个物体的时候,怎么能可能识别成千上万的物体呢?但是李飞飞坚持认为我们需要海量的数据才能让算法识别出一个具体物体。随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2012 年,她把这个数据集开放之后,开始连续举办竞赛。今年获得诺贝尔奖的多伦多的 Hinton 教授所带的团队,在她的这个数据集上表现出了优越的性能,使大家一下子重新拾起了对神经网络算法的信心。随后这一波的人工智能就开始狂奔了。我们来看 ChatGPT 的知识来源,它也是尽量多地收集了网络上数据。这能给我们一个什么样的启发呢?通俗点来讲,就是如果我们希望在一个具体的事情上给出理性的判断,我们需要有全局观,而这个全局观来自海量数据。 尽管现在人工智能科学家们还没能回答,为什么包含世界知识的全量数据就造就了智能涌现?我自己认为可能有语言和认知的深层联系。互联网出现之后,各行各业的商业机构、公共事业部门、各种团队团体,甚至我们个人,都在把自己的数据源源不断地放到网络上。这些数据中包含了各行各业的知识,以及各行业问题处理的逻辑。这真是一个超大规模的、多样性的、开放的数据库的数据集,就是它造就了智能涌现。如果说今天的人工智能蕴含了我们网络上所有的海量数据,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世界知识的多样性和开放性造就了我们今天的人工智能?

我们今天在超大算力和实际网络算法的支撑之下,已经进入到了公共智能的时代。如果说 public library 是公共图书馆、公共的图书资源,那到了 public knowledge,是维基百科的时代,是公共知识体制资源。早期的知识体是静态的。但在今天智能算法的赋能之下,这个知识体已经具备了能动性,它已经是一个动态的、可以和人交互、可以思考的知识体了。 我们回顾这 400 年来人类现代社会、现代科学发明的历程,可以归纳成三个阶段,从第一个阶段公共图书馆(public library)到公共知识体(public knowledge)再到公共智能(public intelligence)。如果这么看,人工智能的出现就是一个必然的趋势,这是开放社会、多元文化所造就的一个人类文明的成就。但是这样的成就反过来也可能给我们个体带来困惑,也可能带来一个普遍的焦虑。为什么这么说?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在古代,在我们还没有公共图书馆的时候,如果你拥有别人没有拥有的知识,就会被别人称为圣贤。我想那个时候读书很多的人,他会觉得自己是很有力量的。但是今天整个现代社会发展的过程就是文明体、知识体不断外化的过程,我们构造了越来越大的文明体,它蕴含了很多的知识,又都拥有了动能。那么在这样一个能动的文明体和智能体面前,每一个人可能都会觉得自己很渺小。我们之后还会谈谈

我今天主要从人文的角度来看今天人工智能的出现。今天的人工智能对于我们的历史研究、人文研究可以产生什么样的帮助,这个话题请向老师来谈一谈,谢谢大家。


向静:智能时代的人文研究

非常感谢王老师的介绍!非常开心能够有这样一个机会来跟字节的朋友们聊一聊,作为一个人文学者,准确地说是历史研究的从业者,现在的人工智能与我们的学科工作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刚才听王老师分享的时候,我自己也有非常多的启发。我觉得人工智能和人文之间的关系,会比此前的任何一个时代都更加的紧密。

从人文的角度来看人工智能,它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技术的领域。我们在训练人工智能的时候,不仅是在算力等技术的层面为它赋能,给它加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就是我们在不断地使人工智能社会化、历史化——我们会给它大量的有关于人类在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活动、知识、思想,以至于人工智能在不断和人类语言对齐的同时,也不断和我们的认识、价值观、伦理等方方面面来对齐。当然这个对齐现在还存在很多的问题。但是毫无疑问,人工智能当下的发展,显然已经越来越多地牵涉到了我们人文学所关注的一些核心的层面——我们如何理解已经存在过的,或者说被我们所认知的过去;以及根据这样的过去,我们如何来判断和选择当下现实中的行为以及我们想要的未来。我觉得在这个时代,借助于人工智能这个契机,我们人文学科的研究会越来越逼近于它的本质,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它获得了一个不仅向过去探索,同时也更多地向现实敞开、向未来展望的机遇。

我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面来跟大家谈一谈,当 AI 发展起来以后,我们人文学者的工作、日常教学科研里,它会带来哪些影响。我在这里会把它划分成了三个层面:第一个从个体研究者这个层面,我认为 AI 现在基本上是已经全面地渗透、影响到了工作中的各个环节;第二个会讲讲职业群体这个层面;第三将从人文学科、历史学科等学科领域来展开。

我个人对于人工智能的认识是比较晚的。王老师以及我们领域里很多非常重视技术的学者们在过去多年当中一直在探索人工智能等相关技术。我自己则是在 2022 年去美国访学的时候,才刚刚接触到人工智能。记得我在哈佛的时候 ChatGPT 推出来了。当时哈佛里大家的反响是非常积极的,非常热烈的。2023 年 4 月份的时候,哈佛就召开了一些工作坊,讨论怎么把 ChatGPT 引入到东亚历史和文化的研究当中去。那时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有关人工智能的问题。

在 2023 年暑假期间,北京大学开展了一场由北大、哈佛以及普林斯顿三校联合的工作坊。在这个工作坊当中,我们获悉已有教师将人工智能应用于促进数字人文的研究。今年,我们看到哈佛大学仍在持续推出有关如何运用生成式人工智能开展以中国和东亚为特色的文献研究。而我本人在去年 11 月清华数字人文论坛上召集了一次小型研讨,关于ChatGPT是不是能成为研究者的“影子同行”,另外准备今年 7 月在柏林举行的欧洲东亚数字人文会议时,也尝试与一些学者合作,将历史学中有可能通过数字化和人工智能来推动的部分研究方向构建为工作坊和论坛,以吸引同行参与。就学者个人层面而言,我认为迄今为止,众多从事人文学的教师和研究者主要在个人层面探讨如何借助 AI 辅助自身的研究与教学。例如在查找研究资讯时,若对某些领域未曾接触,或者不知从何关注起,可能会向 ChatGPT 咨询;或是在撰写有关数字化、人工智能的文章时,对一些术语不太清楚,会将文章与 ChatGPT 交流,请其进行润色。还有在论文发表阶段,若需依照不同发表期刊的要求调整格式,也会寻求 AI 的帮助。此类工作,我相信对于目前许多从事人文学研究的老师而言,已成为极为日常的行为。

此外,我们或许还会利用类似于 GPTs 之类的工具来为自己创建一些小助手。就我个人的工作而言,除了对文件和报表进行处理之外,我也在思考是否能够依据自身的研究主题和需求,将 AI 转化为一个全天候的研究助理,为我提供个性化的服务。例如,当我向其提供一段文字时,它不但能够逐字翻译,还能够依照我的需求自动剖析其中的观点,并根据我的研究主题告知当前文章中尚未展开的小论点,以及这个新材料可能对我的研究起到怎样的拓展作用。

在人文学者与 AI 互动的过程中,存在一种本能的倾向,即将其个性化。这种个性化可能在 ChatGPT 上得以实现;部分教师也可能调用各类 AI 工具,并将其融入自身工作流程,使之个性化以满足研究需求。比如说,近期我的同行浙江工商大学的姜勇教授向我介绍了他运用 GraphRAG 来构建知识图谱。在我们历史学科当中,存在一个很重要也很著名的关系型数据库——CBDB, 中国历代人物传记资料库。在利用这个资料库生成知识图谱或者人物关系时,研究者个人需要制作大量关联性数据。而现在姜教授通过GraphRAG,可能只需要输入一篇论文,就可以生成慕容氏家族的社会关系。虽然他认为目前生成的图谱还可以再改进,但总体而言(比以前的工作要更高效了),我们对这些技术的发展满怀期待,期望他们能助力我们人文学者更好地分析和理解历史中的现象与问题。

在最近一年中召开的国际会议里,我们也会看到,人文学者正在越来越多地探寻大语言模型、人工智能与自身研究主题的结合。以今年 8 月美国的数字人文国际大会为例,仅从研究标题和摘要中,就可以发现众多与生成式人工智能相关的论题。本周末,在台北的国立台湾大学正举行一场有关人工智能与人文研究的国际研讨会。下个周末,我们还将目睹两场在北京举行的以 AI 为主题的讨论会,探讨它如何与古典学及人文研究相结合。总之,人工智能在人文学者当中现在也是备受关注的,不断有学者投身其中,并与同行交流个人实践和经验。可以说,现在也处在一个AI与人文互动的关键时期。

方才我将个人层面与人工智能的学者互动置于首位,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人文学科自身所具有的特殊性。至少从历史学科的经验来看,我们知道古往今来的人文学的经典作品,实际上大都是个人根据自己的学术偏好,在长期思考和研究当中得出来的成果。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看到在历史学上的经典人文成果,是由特别大规模的资金运作,或者是非常复杂的团队合作而得到的产物。所以,在当今这样的信息时代,在我们当下这样的学术组织架构之中,个人研究者未必是学术知识生产里最具话语权或者声音最为响亮的群体,因为他们从事学术知识的生产时是分散的,但我想先谈个人层面,是因为这种分散的、个体进行的研究,他们的贡献其实是非常重要的。

第二个层面,是从职业群体来说。我们很多时候也自称为学术工作者,这不是学者的简称,而是说对我们来说,学术研究不仅是爱好,更是职业,是工作。所以在职业群体这个层面,我们看到最近一两年内,有不少针对研究与教学职业群体的 AI 辅助工具出来。比如不少的公众号都会推出付费的 AI 辅助论文写作。大家看这本书的标题《不发表就出局》,很卷是吧,它很直接,很简单地说出了学术界生存的法则,就是不管你的研究、思考多么深入,最后你还是需要发表,以获得学术界的认可和同行的接纳。所以这些公号的AI产品,它们是要很精准地命中我们学术工作者群体的需求——从怎么去找选题到怎么搜集参考文献,再到设计大纲,怎么样去精准地选择适合的学术刊物进行投稿,以及发表中如何进行沟通交流,成果怎么样去维护。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年轻学者正在成为使用群体,这方面的潜在需求可能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大。

除了以上两个层面的需求之外,还可以从学科视角来看人工智能与人文学科的结合我觉得(现在在人文学科当中)使用人工智能的主体力量,是数字人文的研究群体。

就传统的学者来看,量化或者说数字化的研究思路,只是领域里的一个分支。但在这个分支、或者说交叉领域里,比如数字人文、数字史学,很多研究者是非常积极地探索并使用 AI 的。我们统计了过去十年来国家社科和教育部的基金立项,相比于语言学、计算哲学这些领域,历史学似乎对量化的研究似乎没那么积极。但我们要关注的一点是:AI 会改变我们跟历史之间的关系。刚才王老师讲到,AI 可以使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一个全量信息的拥有者。反过来说,我们会发现 AI 已经拥有全量信息了,人类历史以来有历史的、有文字记载的东西可能都已经被纳入到它的数据范围里面了。我们跟它交互的时候,其实会不断进行一种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对话——它能依据历史当中的模式,把判断带入对我们当下问题的决策中。有了 AI 之后,我们对于历史的认识,以及我们如何判断当下、展望未来的方式,都会发生变化。

如果概括人工智能对于历史学的研究会有什么样的影响,我想一方面,它会导致我们人文学者在研究技能上的变化,它改变了研究的方法和路径,甚至也可能会去推动形成新的研究范式。在这个方面其实是可以看到很多新的个案。2023 以来,国内外的历史学界,甚至公共媒体都在探讨:AI 是不是可以成为历史学者?Nature 的子刊当中我们也会看到一系列用神经网络、ChatGPT 来重新研究历史研究的基本议题,或者是用来改变研究和呈现的方式。目前,我们已经可以预判有大量的这种非人类的智能会加入到对人类历史的研究当中,因为这些智能特别擅长高速地去处理多模态的历史资料,它甚至能推演一些虚拟历史实验。这对于之前“人类作为研究历史的唯一主体”这点提出了挑战。

那这时候我们就要去思考一些问题:在认识和研究历史方面,人类的独特性到底体现在哪里?我们研究历史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生产更多的论文,还是应该在更本质的层面上去推进我们对于过去和当下的认识?历史研究的评价标准是否也会发生变化?也许将来 AI 写论文的速度和质量也许会超过很多人类,那这时候还需要刊物发表这种方式来评价历史研究的价值和意义?我觉得 AI 可以说是一种含有破坏性的创造——既有威胁,也很值得期待。

对了,我拿这些问题去问了一下 ChatGPT:你觉得你能够为历史研究贡献什么突破?我发现 AI 的回答还是比较保守的,它特别像一个被人类学者规训过的助手,把自己所有的作用都放在了一个辅助性角色之上。但我想如果按照现在这种 AI 发展的高速度,以及它在推理逻辑分析上的进展,可能再过一段时间我们问它的时候,答案可能就会大为不同了。在它的帮助之下,我们没准能突破当前的一些结构性的限制,做出对于当下,对于未来说更有意义的研究。


对谈:人工智能的时代,人类如何自处?

Q1:在新的技术趋势下,如何可以从本质去思考人的存在本身的价值和目的?

王军:这个问题,其实我们还是回归到人的本位再来讨论这个新的技术趋势下人的价值。我刚才上半场的那个分享,最后有个总结的话没说。刚在介绍的时候,我开始的问题就是有不少人都质疑这个人工智能时代,文科生还有什么用?(哈哈哈)我们分析了 400 年的现代科学的发展,我们发现开放多元、知识共享是促成我们从公共图书馆到公共知识体到今天的公共智能的最核心的动力。如果没有这样一种人文精神,自然就没有人工智能啊。所以我觉得越是在这样一个技术发达的时代,我们越需要醒察,越需要关注人文精神和人文学科带给我们的思考。就像现在这个问题一样,是吧?在新的技术趋势下,如何从本质去思考人存在的价值跟目的?既然说要思考,我想我们就不要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就得来真的思考思考。

我首先想问,提出这个问题的同学,我们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问题呢?为什么在新的技术趋势下,我们会问人存在的价值?为什么现在会出现这么一个问题呢?我想原因在于我们之前设定了一种价值,现在要从网络信息环境、数字化的信息环境过渡到人工智能信息环境了,我们的价值出现问题了。如果我们把我们的价值建立在外部环境基础之上,比方说假设我是个产品经理,我认为我的价值就是研发各种各样的互联网产品,可是今天有了人工智能,我发现我那套产品经理的流程交互设计、用户需求收集行不通了,那自然我的价值就成了问题了。所以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个问题呢?就因为我们将人的价值、人的目的设定在某些外部条件基础之上。那问题来了,要这么说的话,我们就要量化统计一下大家的价值是什么,是吧?比方说我的价值就是积累财富,我的价值是获得社会认可,我的价值是要成就我自己,怎么成就?可能就有很多衡量条件,比方说今天在相亲市场上常用的,北京得有房、得有车。而所有的这一切其实都是建立在外部环境基础之上。举个例子,我是个经济学家,比方之前我们强调市场经济,我们北大一些著名的经济学家,他可能进入发改委,作为国家的智囊团来给国家的发展、经济发展制定大策,价值非常高。这两年又有一些转向,强调计划经济,强调国营经济在经济主体中的地位,那这时候这些经济学家是不是就有点靠边站了?他是不是也要质疑自己的价值了?当我们把个人价值完全建立在外部环境之下,它就会出现问题。 所以我想我们真的要思考人的存在价值的话,这个方向应该是不依赖各种外部条件。因为环境总是在变化,技术总是在变革的,而且会越来越快。刚才我们也看到 400 年来现代科学的发展历程,如果我们寻找的是不依赖于外部条件的人类价值,人类自身的价值,那么这个价值应该是这几百年来没有变的。那么古往今来的人类历史,古往今来的前贤,他们的积累,他们的思考,他们的著作会不会对我们有启发呢?这时候我就要说一说我们跟字节共同建构的识典古籍平台。我们系统地把儒家、道家、佛家,中华文化两千年来里的文明精华系统地放到网络上去了。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我们的目标就是让人们去面对 2, 000 年来中国人的集体经验,去思考我们的人生,我们的价值在哪里。

既然是思考,我想我们还在思考过程中,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今天时间有限,我们就不要妄谈答案了。就先启动我们的思考,先探讨我们的思考方向,好不好?

Q2:AIGC 正在创造大量质量参差的内容,大众要长期吃这种“快餐”,会不会降低对内容的审美?两位老师怎么看?

向静:其实我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会首先想一点就是,大众是指的谁?对我而言,我认为我自己就是大众的一份子,所以我遇到这样的问题的时候,我第一个回应就是,那我的审美是如何被影响的?回归个人生活的经历,我们会发现审美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你过往的人生经历而形成的。我觉得可能很少有人会认为自己的审美是依靠虚拟网络世界的内容来构造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应该相信,一个人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生活在现实生活,他是一个创造者,是一个生产者,我觉得他有更加强大、更加稳定的内核来支持他对自己的审美、价值,甚至对生活的目的和意义等等问题的建构。在这一点上我觉得似乎我们应该抱有信心。这是第一方面。

第二个方面就是确实人工智能生成的内容非常的丰富,而且它生成的速度很快,它不受任何的时间、精力的限制,可以无穷无尽地出现。但我又想提出来一点,就是说它的这个生成,就像刚才王老师分析的,它的资料,它的来源,它的素材可能还是我们人类提供给它的,对吧?它生成的逻辑可能还是依据于它从各个领域的素材当中所归纳和分析出来的。所以换句话来说,这些生成内容的质量参差,我相信应该不能说只是人工智能的问题,它应该是人的问题,是我们人类社会的问题。

在我们以前历史资料还不够丰富的时代,我们看到留下来的印刷品往往也是非常粗糙的,其中这些我们认为可以代表着人类精神或者是文明发展的比较优秀、比较纯粹、比较精华的内容与以前时代生产的、留下的许多东西也是掺杂在一起的,因为以前大多数时期的印刷很困难,书籍和其他文化用品的流通也比较困难,所以生产出来的凡是能留到现在的,我们历史学者都会去看。但当我们今天回头去看历史的时候,虽然我们会读到各种不同的内容,有些也一言难尽得很,但我们也并不会因此而掩盖在人类曾经到达过的那些高峰,那些美好和光彩之处。所以从这点上来讲就是,如果把历史的情况带入到我们当下来讲,可以说在现在这个时代里面,人有了更多的机会和平台去展现他们参差多样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的审美。这个审美是不是一定达到了经典审美的标准,是不是就会影响到我们作为大众的每一份子?我觉得不管是从人的创造性,从人的主体性,还是从每个人在自己生活当中的需求来看,我相信它的影响这种来自外界的影响不会是一个最核心的。如果一个人的审美会因为人工智能的方式而不断地降低的话,那我觉得他生活当中可能还会有更大的问题。

这里我想回应一下刚才王老师说的那个点,新技术的出现对于我们自我,对于存在价值和目的,其实是会提出一些非常严峻的考验。这个考验就是,只有你在这个技术环境当中拥有很强的自由,你会拥有大量的可以去选择的对象的时候,这个时候你可能才会意识到,构成你的自我的其实就是你的选择。这就是构成你的本质性的东西。所以当你想要去建构自我,想要去找到个人存在的价值和目的的时候,你必须审慎地面对你所有的选择,去做出对你来说能够体现你这个人的独特性的那些选择,这些选择本身就构成了我们存在的意义。我想对于人工生成内容的选择大概也在这个其中。

 

王军:我觉得向老师说得已经比较全面了。今天因为有了大模型,我们可以很容易得到答案。但我想强调思考,如果我们保持思考,就不会丧失自己的价值,即便机器能给你答案。

我想问提这个问题的同学。大众吃这种内容快餐,我们也在吃,抖音每天上传海量的短视频,我们每个人都在刷。你在坐地铁的时候,在休闲的时候,今天刷过了哪些短视频,你现在能告诉都刷过哪些内容吗?刷完之后留下了什么吗?甚至你刷的短视频很有可能还没有 AIGC 创造的好看、有意思呢。所以问题不在于 AIGC 创造了大量质量参差的内容,而在于我们为什么需要吃这些快餐。如果我们需要吃,那么有一句话叫做“现实的就是合理的”。首先不要责怪我们吃快餐,不要责怪大众吃快餐,我们需要反省的是到底是什么情况造成了我们回避我们的生存现状,要去吃快餐,是哪里出问题了?我们要思考的是这个问题。如果这个需求我们解决了,造成这个需求的根找到了,我们不需要吃这些快餐了。AIGC 生产的内容,如果没有人看就会消失,对不对?

我们要自己思考,不能期待别人,或者期待大模型给我们答案。

向静:我很赞成王老师的这个说法。因为我们在高校里面,每天面对学生,经常要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让学生在他这个年龄阶段,在一个正在向这个世界敞开的时候,能够去成为一个更好的人。这个问题其实是教育上一个核心的命题。我觉得刚才王老师说到的一点我很赞成的是,如果大众真的因为看人工智能生成的内容,审美就降低的话,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是教育,或者说他在成为一个更好的人的这个层面上出现了问题。这个问题可能是更核心、更本质的,不能说因为人工智能的出现,就出现了这些问题。

Q3:人和人工智能的边界在哪?人工智能对于人的异化有哪些体现?

王军:我刚才讲了人类整个文明体的建构过程。当我们的人类文明不断发展、不断壮大的时候,实际上也是我们外化了的这个文明对人不断异化的一个过程。但是我们怎么样能够在这种异化的进程中还能够维持保持人的尊严,还能发展自己的灵性呢?就像你刚才这个问题,人和人工智能的边界在哪里?我还是想跟大家讨论,就是说不要指望谁给我们一个答案。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重要的是我们自己需要具备分析问题、思考问题的能力。

我今天为什么要梳理这几百年来我们现在科学的发展的历程呢?就是当我们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我们首先要对这些问题有理解。这个现象是怎么出现的?人工智能是怎么来的?当我们对这些问题有理解的时候,就可以找到思考问题的参照系。比方说“人与人工智能的边界在哪里”这个问题,人工智能现在出现不久,真正的落地应用还没有普遍化,我们可能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回答。但是人和互联网这二三十年来,我们已经跟它生活在一起了,手机已经成为我们不可片刻分离的伙伴了,是吧?如果有些同学不信的话,你明天上班的时候不要带手机,你看看你坐在办公室会是心情?我们不妨先观察一下我们和手机的边界在哪里?如果我们对这些问题有了分析能力,我们自然就能分析人跟人工智能边界哪里。如果我们看清楚了手机对我们的异化,那么人工智能对人的潜在的异化将会出现什么问题?我们自然也就能够借鉴现有的现象,对还没出现的现象进行分析了。

那我就拿手机为例,我记得是去年看到马化腾说手机已经成为我们的器官了。这个问题我记得好几年前了,带着学生做了一个课题,就是少儿的交互行为。那个时候 iPad 刚刚开始普及,各种各样的教育软件开始出现。当时大家普遍关心的一个问题就是少儿使用 iPad 的话会对他有什么样的影响。从那个话题开始,我们对于技术对人的异化,技术对人的影响,技术和人的边界,就有了越来越多的认知。

这个话题很深,我就举一个大家都能够体会到的例子。不知道在座的有多少是北方人,有多少南方人?北京城的东西南北是非常清楚的,以前老北京有一有个笑话,就是说城里的老两口晚上睡觉,半夜三更这个老太太醒了,踹了老头一脚,你朝你朝东边挪挪,把我挤着了。那我想请问大家现在出了地铁站,如果不看手机导航,不看指南针的情况下,能分得清东西南北吗?过去在没有手机的时候,你出门一定要分东西南北,坐汽车是朝东边走还是朝西边走?你一定要分辨清楚,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对吧?如果没有路标,过去的人是要看太阳的影子,晚上的话看北极星的位置来判断方向。这是每一个远行的人,出门的人都应该具备的能力。可是今天有了手机之后,我们所有人的这种能力都已经移交给手机了。当你把判断方向的能力移交给手机之后,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呢?再给大家举个例子,我现在就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待一个月我的肌肉就会萎缩。这是有生理学实验做依据的。现有一份科学报告,对几千的美国青少年所做的调研和测评,发现当一天用手机的时长过长,接近上瘾时,大脑的一些区域就会出现 20% 的萎缩。

当我们说技术和人的边界,技术在不断地侵蚀人的边界、人的灵性、人的判断力、人的思考力。如果我们放弃判断,放弃思考,顺着技术,顺着这种互联网产品粘性的需求去顺应的话,那自然我作为人的边界就会越来越萎缩,而技术就会越来越侵入人的领地。那你说你要抗拒他,你怎么抗拒?互联网公司从全球招来的精英在屏幕后头盯着用户行为设计出来的产品,你个体如何抵抗?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现实。我倒不是说是抖音的问题,因为我们企业要发展,所有的互联网产品,包括 ChatGPT,包括微信都是如此。你这个个体如何和这些最聪明的大脑,时时刻刻在观察用户数据所涉及的这些产品抗衡?我们今天在互联网时代,在人工智能时代,当 ChatGPT 用了越来越多的知识,对人透视越来越清楚的时候,我们如何去跟它对抗?我想这个问题是实际上是迫在眉睫的,我们如何抵抗这种异化?如何抵抗技术对人边界的侵蚀啊?我想先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回到我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这些问题我们不是没有借鉴的,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有类似的问题。虽然古人没有今天技术的侵蚀,但是他受自然环境,受当时的体制的压迫,也是比今天要更甚。这些问题并不是我们今天才有的,我们只不过是不在不断地逃避这些问题,不断地把它换一种问法。今天我们就把这个问题转换成了人工智能会对我们有什么样的影响。我想这些问题都太深入了,难以在短时间内展开,但我们可以借鉴前人的经验,借鉴研究者的经验,借鉴历史这么长的历史积累下来的人类共同的经验和智慧,一起碰撞讨论。

 

向静:我想补充一个层面,我们之所以如此依赖手机和网络,也是因为我们现有的所有的社会关系已经和这样一个网络的架构合一了,甚至说是高度地嵌入到里面来了,并不只是说这个产品擅长去抓住人的需求、人性的弱点。

所以在这样一个网络里,在使用人工智能的过程中,我们其实感受到的不仅是技术的力量,也感受到了体制,感受到了许许多多观念的冲击。那么在这个层面上是不是可以更多、更广泛地把人文精神和对人的关注加到这个架构里,我觉得这是我们要去思考的。

 

王军:我再补充两句。我刚才提出了一些问题,但是并没有给出答案。我现在想稍微给出一点答案,一些寻找答案的线索。顺着向老师刚才提到的人文精神,人文精神体现在什么方面?在所有的人文学科训练里有一个最基本的训练就是 critical thinking,常被翻译为批判性思考。其实这里的 critical 并不是批判的意思,而是我们要有独立的、审慎地思考。陈炯明先生在王国维的墓碑上写了两句话,大家都应该知道,就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如果讨论人的价值,我想这就是人的价值,是不应该让它被机器所替代的。

如果想让阻止手机侵入我们的生活,就不要放任,要及时觉察它在侵入我——比如你家进了个蚊子,你不知道它咬了你,那就白咬了;但如果你发现家里有蚊子,你就会时时警惕它,是吧?那首先,我们要觉知,知道它在侵入你的生活。

其次我们觉知到了之后,那应对办法是什么呢?人百万年来的进化是远远低于机器和文明体的进化。举个例子,在没有网络的时候,在没有大众点评的时候,没有淘宝的时候,你要出门采购,要去好几个门店。所以在规划今天的采购行程和午餐安排的时候,得算一下我距离这些门店的距离,然后规划一个路程。因为有时间的限制,所以我在某个店里不会停太长时间,肚子饿了就得去吃饭。但在手机上操作的时候,这些都集成在你的手机里,你手一点就过去了,这个边界感消失了,我们受物理的限制少了。但是我们的智识并没有成长到这个程度,比如我们还不能在情绪、各种念头和想法之间及时地进行切换,所以我们会陷到不断刷淘宝、不断刷京东的流程中去,因为我们人的进化速度低于机器的进化。这时候那怎么办呢?我们要给自己设定人为的边界,比如说我弄两部手机,购物软件只装其中一部里,把这手机放办公室里,就工作空隙里刷刷。可能不是个合适的例子(哈哈),但总之我们要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性,不要觉得我们能够掌控所有。如果你没有达到自觉的程度,那就要给自己设定一些人为的边界,时间的边界、距离的边界。比方晚上睡觉的时候,手机不要放在床头,放在另外一个房间,否则你就会刷刷刷停不下来,影响睡觉吃饭。时间长了对自己身体有影响。总结一下,想减少异化,首先要对这个问题有觉知,然后要想一些具体的措施。而且这些措施不止是下决心,要具体到我今天要怎么做,是不是可以少用一小时。

我们发现越是在人工智能时代,越是在机器高度发展的时代,我们越是要呼唤人文精神。这些人文精神有没有可能嵌入产品中?这个问题要交给我们聪明的产品经理和设计师了。请多和我们人文学者交流,能够让大家从技术当中看到更多人文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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